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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自:講義雜誌

 

你生長於彰化農村,這樣的童年經驗對你的書法生命及人生歷程帶來什麼影響?

兒時我是個「道地的農人」,農家該做的事、該吃的苦,一樣也沒少。當時我們要「挑大肥」,也就是挑發酵的穢物去澆灌作物。又髒又臭的排泄物竟能成為肥料,讓植物成長茁壯,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,讓我見證了自然的奇妙,刺激了我的想像力。

當時常與同伴到溪、河邊打水漂兒,想讓水漂兒跳得遠,必須控制好自己的力道,這項技巧,對我往後寫書法也產生很大的幫助。書法最忌「死力」,而我這段童年經驗,讓我快速領悟,靈動得宜地控制毛筆,展現出書法的力與美;農家的孩子常要幫忙砍樹劈柴,不但要拿穩非常沈重的斧頭,還要劈得精準。這鍛鍊了我的體魄,拿起筆來比別人輕鬆愉快。

現在回想起來,童年經驗可能是上天在無形中給我的磨練,如同孟子說的:「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。」又像孔子說的:「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。」因為能「吃苦當吃補」,所以我堅強有自信,不向煩惱屈服。

你曾說過「絕不離生命而談藝術」,請進一步與讀者分享這句話的意涵。

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只知逞才鬥勝,卻不了解生命的意涵。我認為生命是「道」,才藝是「藝」,一個人若「有藝無道」,成就愈高,他的迷失也愈大。因為他不知生命的方向,不知把握個人先天的情靈。

我過去受訪時,曾有記者將這句話誤植為「絕不離藝術而談生命」。想一想,這樣說也有其道理,因為藝術是生命的實踐,若沒有行動,只高談闊論地討論「生命」,就淪為空談了。

從前我讀《了凡四訓》,感受很深。書中有句話,「命由我作,福自己求」,意思就是命運掌握在每個人手中。因此所有人都該時常問自己:「我在做什麼?」時時呼喚自己,就會讓自己有所警覺。

你常於教學時為學生診斷作品,為什麼書法也需要診斷?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什麼?

生病了要看醫師,有病看病,才能去病。身體如此,書法亦然。字寫得不好,表示字有病,有病的字無法感人。曾有人來找我學書法,卻沒帶自己的作品,謙稱:「我現在寫得不好,等寫得好一些,再拿來給老師看。」這就好比一個人有重病卻不看病,想等病好一點再去看醫師,天下豈有如此道理?

一個好的書法老師,如同好的醫師,不但要會看病,更要會治療,知道學生有什麼問題,該去臨摹誰的作品。但看得見的一點一畫是「身病」,看不見的創作理念是「心病」。就好比蠶吃了桑葉,未必會轉化為絲,所以我也會留意學生臨摹之後是否能消融轉化,若學了不能融貫,就無法開創自己的風格。

不僅醫道即書道,其實宇宙間萬事都只有一個真理,就是「知病去病」。聖人之所以為聖人,不是因為他不會犯錯,而是他能不停發現自己的缺點,且勇於面對、持續改進,所謂「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」,只要如此,就能接近「無過」。

你精通各家書體,卻不拘泥傳統書法的規範,多年來持續創作實驗性的作品,你對「傳統」和「創新」有什麼看法?

廣泛閱讀,讓我認知到凡名留青史的藝術家,不分古今中外,一定都是能開創出藝術新境界的人。但也不能急於創新而摒棄傳統,否則就會像蓋房子卻沒挖地基,房子當然不會穩固。因此我常說:「向下札根的深度,決定你向上發展的高度。」

學道的過程,則讓我認知宇宙中的共通法則,就是「中庸之道」。什麼事情都應該平衡發展,不該走極端路線。例如理性到了極端,冷血無情;感性到了極端,幾近於禽獸。藝術創作也是如此,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保持平衡,才能恆久發展。

人們常有一種迷思,認為「傳統一定好」或「現代一定好」,其實兩者間沒有優劣之分,因為風格本身沒有優劣,藝術家的表現才有優劣。了解「道」就不會偏激,知道「傳統是我、現代是我,但也都不是我」。

今年欣逢你六十大壽,亦在北、中、南巡迴展出十二年來風格轉換的代表作,請與讀者分享這段心路歷程。

早期我寫字求好心切,幾乎是在折磨自己。寫了一張作品,只要其中有一點我不滿意,就再寫一張。第二張修正了第一張的缺點,卻又有其他缺失,於是我就再寫第三張、第四張……雖然知道這樣像在水中壓葫蘆──把葫蘆這一頭壓進水裏,另一頭就翹了起來;把那一頭壓進水裏,換葫蘆這一頭翹了起來,沒完沒了,但追求完美已成為一種習氣,難以改變。

四十歲時,我在日本進修,有一天打坐時,心中突然浮現一段話:「啊,留一點缺點讓人家批評吧!」從此我寫字的心態,從「法中開趣」轉為「趣中求法」。有一個字寫得不好,那下次再注意就好了。也因為如此,我作品的個人風格、趣味性也提升了。

這種轉變不僅是寫字,也影響我待人處事的態度。一個不能包容自己缺點的人,也難以包容周遭親友;學會包容,與人的相處也更圓融自在。

因為電腦普及化,電腦打字逐漸取代手寫,對此你有何看法?

毛筆是非常靈動的書寫工具,能讓人提升感覺能力與靈敏度;硬筆書寫雖比不上毛筆,但仍不乏變化。至於電腦,就更簡化了。無論什麼人,只要鍵盤按得正確,產生的結果都是一樣的。電腦化的結果,不但讓腦部退化,連人性也會跟著退化,什麼事都用「有、無」二元思考,例如時下許多人,面對人際「非敵即友」,這種極端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。

想治療E化時代的「感覺失落症」,書法就是最佳良方,能讓人在書寫過程中獲得陶冶,而且老少咸宜,能普及全民。因此我認為政府應該重視這個問題,可以先由恢復中、小學的書法課開始。

誰是影響你最深的人?在哪一方面?

我的母親是個非常堅強、通達的女性,她有男人般的氣魄,鄰里之間有紛爭,都會請她跳出來排解。她潛移默化的身教,讓我學會「有理走遍天下,無理寸步難行」的道理。

此外,禪宗大師南懷瑾先生也對我造成非常深刻的影響。他讓我學會認識真我與假我,除了累積才能的「量」,也探討生命的「質」。人生的成功,有時不僅是「加法」,同時也是「減法」,去蕪存菁,才能讓自己大幅成長、提升。

你的人生中曾獲獎無數,得獎對你而言的意義是什麼?

我曾經如此形容自己對於獲獎的看法:就像一個孩子偶然經過一攤水窪,看到水中倒映著藍天,覺得非常美麗,一時玩心大起,以腳踢水,激起許多晶瑩的浪花。但水花是短暫而虛幻的。水花消失,孩子又繼續往前走。得獎對我而言,鞭策多於陶醉。

你想跟年輕人說些什麼?

第一,人生如戲。一齣戲之所以精彩,主角、配角皆不可或缺。人生在世,不能失了法度,而法度就是主角;人生不能沒有趣味風格,這就好比配角。因此我們應同時扮演好不同的角色,不必急著讓別人看見自己,而要以真誠、不自欺的態度過踏實的日子。

第二,不要怕人嘲笑。人要勇於夢想、勇於創新。不要怕失敗,但應記取教訓;不要只想贏過別人,更要思考如何超越自己。

第三,要有傲骨,不要有傲氣。傲骨是自信,而自信的累積,是來自「肯吃苦」;傲氣則是負面的習氣,會造成生命的障礙。

最後,做人要抬頭挺胸,放大心量,學習關懷周遭的人,乃至關懷萬物,生命就能發揮最大的能量。

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?

被感動的時刻,就是我最幸福的片刻。「靈魂是用眼淚洗刷的」,無論是愁苦的眼淚、喜悅或懺悔的眼淚……不會哭的人,人格也難以清明。學會被感動的人,才能做出讓人感動的事。

此外,超越自我或幫助他人,並看到對方心開意解時,我也都會感到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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